- 時間:2025-10-23
 - 來源:每日甘肅網(wǎng)-甘肅日報
 


秦川
今年10月13日參加“世界市長對話·敦煌”故事分享會,報到時翻了翻嘉賓手冊,我發(fā)現(xiàn)在冊的都是遠道而來的敦煌客人,只有我一個是回家的游子。
我生在敦煌,長在敦煌。小時候在離國際會展中心不遠的新店湖灘里放過羊。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敦煌籍紀錄片導演,我認為紀錄片是向世界講述敦煌故事,傳播中國聲音的最佳途徑之一。
作為世界上四大文化體系唯一交匯地,敦煌是中華民族第一次大規(guī)模走向世界、與其他文明對話交流的平臺。敦煌留下了持續(xù)千年的政治、軍事、文化、社會生活的海量圖像和文獻,是絲綢之路上最具國際化、圖像化和故事化的城市。
尤瓦爾·赫拉利在《人類簡史》中說:“人類社會構(gòu)建在故事之上,其存在的前提是發(fā)達的用聲音講故事的能力?!倍鼗偷拿恳涣I扯寄苤v一個故事。
從黑戈壁到紅地毯

《敦煌伎樂天》片場
20多年前,一個風沙彌漫的春天,我?guī)е鴰讉€懷揣夢想的年輕人從敦煌出發(fā),扛著簡陋的設備,迎著彌漫的風沙,開始嘗試敦煌文化紀錄片的創(chuàng)作。隨著創(chuàng)作拍攝的深入,我越發(fā)感到敦煌文化的浩瀚博大與深不見底,越發(fā)感到自己原有的敦煌認知是何等的膚淺!
敦煌不是一條河,敦煌是百川匯流;敦煌不是一本書,敦煌是中國文化史、人類文明史的“百科全書”。這是敦煌與其他城市最大的不同。這里蘊藏著取之不盡的紀錄片創(chuàng)作素材,絕非一兩部、兩三部綜合性、瀏覽式的紀錄片就能說清說透的。
20多年來,我們就在敦煌這部“大百科全書”里一頁一頁地抽絲剝繭,在敦煌文化的富礦中一個探坑一個探坑地采掘,用紀錄片打開敦煌文化的各個層面,作深度、專項的展示和詮釋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,我們在大漠戈壁、長城石窟之間奔走,不知不覺間,我們先后創(chuàng)作拍攝了《大河西流》《敦煌書法》《敦煌伎樂天》《敦煌畫派》《中國石窟走廊》《石窟中國》《敦煌遇見紹興》等20余部70余集敦煌題材紀錄片,均在央視播出。作品內(nèi)容涵蓋了敦煌石窟、歷史、地理、書法、音樂舞蹈、美術(shù)、文獻等門類,為千年敦煌留下了一份難得的當代影像圖志。節(jié)目獲得了包括中國廣播影視大獎、敦煌文藝獎特別獎在內(nèi)的諸多大獎。
就這樣,一個敦煌放羊娃用紀錄片完成了自己的命運逆襲,從黑戈壁走上了紅地毯。
從敦煌到吳哥

《莫高窟與吳哥窟的對話》拍攝現(xiàn)場
在2018年之前,我們的敦煌紀錄片還只限于就敦煌說敦煌,沒有涉及其他國家和其他文明。2018年至2019年創(chuàng)作的紀錄片《莫高窟與吳哥窟的對話》,一下子打開了我們向世界講述敦煌的新維度,改變了長期以來的單向敘事模式。
憑借多年的敦煌文化積累,我很快找到了莫高窟與吳哥窟對話的路徑:就是從敦煌出發(fā),以敦煌重大歷史節(jié)點和莫高窟經(jīng)典藝術(shù)為敘事原點,對應同時期吳哥窟的歷史和藝術(shù)內(nèi)容,在一個宏大的歷史時空坐標上做交叉連線。我們驚喜地發(fā)現(xiàn),遠隔萬里的兩大亞洲藝術(shù)奇跡竟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交集:
首先,莫高窟與吳哥窟是同一顆文明種子開出了不一樣的藝術(shù)之花?!皟煽摺钡墓餐Z言是佛教造像藝術(shù)?!皟煽摺钡墓餐瑏碓词怯《任拿鳌K鼈兺瑯颖磉_著善與惡,塑造著同樣的微笑造像。
其次,莫高窟和吳哥窟的歷史有一個共同的交集點:絲綢之路。它們都因絲綢之路興盛而興,因絲綢之路衰落而衰,體現(xiàn)了命運相通的歷史軌跡。

它們千年相望,卻不相聞;它們命運相通,卻不相知。
一場跨越千年的跨文明對話,一次關(guān)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文化鏈接就這樣展開了。
本片播出后引起較大反響,也為我們摘下了“星光”(獲第26屆電視文藝“星光獎”)。

2021年9月在榆林窟拍攝李云鶴修復壁畫
從藏經(jīng)洞到全世界
相比與敦煌關(guān)聯(lián)度甚少的吳哥窟,流散在海外12個國家50家收藏機構(gòu)的3萬多件敦煌藏經(jīng)洞文獻,就有講不完的故事了。
100多年前藏經(jīng)洞的發(fā)現(xiàn)與敦煌文物流散海外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了。2010年,我萌發(fā)了“西天取經(jīng)”的念頭,就是以一個敦煌人的身份,遍訪海外所有敦煌文物收藏機構(gòu),拍攝一部大型紀錄片《到全世界找敦煌》,讓漂泊百年的敦煌“游子”以紀錄片的方式“回家團聚”。
在一張芯片就可以裝下一座圖書館的21世紀,我們將超越歷史恩怨和文化隔閡,與中外敦煌學者一起研讀,一起探討:在印刷術(shù)出現(xiàn)前的敦煌卷子里究竟隱藏了多少人類文明密碼?在鍵盤替代手寫的AI時代,那些發(fā)黃的寫本究竟有什么價值,以至于迄今仍是海內(nèi)外80多家公私收藏機構(gòu)的鎮(zhèn)館之寶?
苦于一直找不到拍攝資金,這一等就是15年。2024年,眼看翻過年就退休了,我毅然自費帶隊去巴黎,終于邁出了海外尋訪拍攝的第一步。
法國國家圖書館東方寫本部主任、漢學家羅曼·勒菲弗研究員,這位2米高的大個子熱情接待了我們。在特藏庫外的一間小圖書室,他和我一起輕輕展開了P.2005《沙州都督府圖經(jīng)》卷子,我看到羅曼·勒菲弗極力屏住呼吸,直到完全打開、鋪展才松了口氣。他說,這份卷子一千多年了,非常非常的脆弱,也非常非常的珍貴,他生怕自己口中呼出的濕氣損傷了卷子。
原來,這位法國人也有一顆敦煌心!
第一次見到海外敦煌文獻的真跡,我仿佛見到了遠在異國他鄉(xiāng)的親人!《沙州都督府圖經(jīng)》是一部敦煌唐代鄉(xiāng)土志,曾被塵封千年的寫卷,墨跡依然清晰,散發(fā)著來自敦煌的陳年墨香。那些我在敦煌拍片時用腳步丈量過的熟悉的地名:懸泉驛、陽關(guān)渠、古塞城、張芝墨池……讓我仿佛觸摸到了那位唐代敦煌“縣志辦主任”(風俗使)的體溫與心跳。
P.2657《天寶十載敦煌郡敦煌縣差科簿》,這是唐天寶年間敦煌縣令制定的征發(fā)徭役簿冊,按鄉(xiāng)逐戶登記18歲以上58歲以下男丁的姓名、年齡及身份,看到1200多年前的敦煌成年男性大名冊,有名有姓有身份信息(如職官、衛(wèi)士、白丁等),我不禁想,如果我活在天寶年間,還在新店湖灘里放羊,我的身份會不會也是“白丁”?
直到看見一行“令狐思珍?載五十一?翊衛(wèi)?醫(yī)學博士”才釋然!我女兒去年剛從上海交大醫(yī)學院博士畢業(yè),似乎完全可以接敦煌老鄉(xiāng)令狐思珍的班。
還有。
公元953年,我的唐朝同鄉(xiāng)、敦煌莫高鄉(xiāng)龍家兄弟將自己的土地典與他人,他的地契是怎么寫的?歸義軍政府半年的公務接待用酒13585.5升,每一筆詳細記錄都告訴我們,他們是怎么喝掉這么多酒的?中國最早的婦聯(lián)組織——“顯德六年女人社”社約都定了哪些條款?“一別兩寬各生歡喜”的唐人離婚證(《放妻書》)為何如此溫情脈脈?敦煌莫高窟塑匠趙僧子為何窮到了典當兒子的境地?
…………
煌煌《二十四史》,留下的幾乎都是帝王將相的文治武功,成王敗寇的你方唱罷我登臺,而有名有姓的普通中國人的記載不足兩頁。敦煌藏經(jīng)洞卷子卻詳細記錄了成千上萬敦煌人的姓名、身份,保留了難得的蕓蕓眾生生命存在過的痕跡。這些被國家記憶遺忘的生命痕跡,被歷史塵沙掩埋的生活細節(jié),填補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記憶。
這何嘗不是全人類的集體記憶?
最令人感動的是,羅曼·勒菲弗意外批準了我們精選的全部15卷敦煌文獻拍攝清單,我們臨時提出了5卷必須拍的文獻,他也慨然允諾。聯(lián)絡人說,此前他們最多給攝制組開放拍攝3—5個卷子。
我問:為什么對我們?nèi)绱颂厥鈨?yōu)待?
羅曼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輕輕答道:“因為你是‘敦煌之子’嘛!”
一句外國人口中的“敦煌之子”讓我如坐春風!我覺得,敦煌文獻已超越國界,成為全人類共同的文明記憶、全世界共享的文化遺產(chǎn)。
運氣并不永遠站在我這邊。
2025年6月,我們又赴日本京都、奈良、大阪、東京等城市,逐一尋訪了龍谷大學、杏雨書屋、西本愿寺、大谷大學、京都國立博物館、天理大學圖書館、唐招提寺、法隆寺、書道博物館、東京國立國會圖書館、三井紀念美術(shù)館等,均被拒絕拍攝。我們沒有拍到一卷日本藏敦煌文獻。
但接下來那10個國家40多個博物館的路費還沒有著落,需要我繼續(xù)四處“化緣”。這注定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天涯苦旅!
我曾不止一次發(fā)誓:即使追到大洋彼岸,天之盡頭,也要為每一位失散的敦煌“親人”找到回鄉(xiāng)的路。
其實這場敦煌全球?qū)ぴL,只為找尋散落海外的中華文明碎片,找尋漂泊百年的敦煌鄉(xiāng)愁。這也是一個向全世界講述敦煌故事,傳播中國聲音的機會,是我作為一個敦煌籍導演命中注定的職責和榮光。
